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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都迪士尼:被管理和收编的反叛

苗雾 水瓶纪元
2024-12-25



成都本没有迪士尼,diss的人多了就有了。


迪士尼其实是“diss 你”的谐音。“diss”在说唱圈里被用于表达不满,这里它的主语是说唱歌手诺米,宾语则是《中国新说唱》导师谢帝。海选中遭淘汰后,诺米在直播中哭诉,谢帝建议他把说唱当成爱好,还把他写给爷爷的歌说成写给奶奶的歌。诺米认为自己的梦想没有得到尊重,便写了《谢天谢帝》这首歌来表达态度。


歌曲发布于3月26日,一开始没人听,而后魔性粗糙的MV引发了模仿狂潮。MV取景地在成都老城区的玉林路,诺米一副美式男孩装束,两只手局促地放在身前。在随意杂乱的街巷中,一脸认真的诺米显得异类又可怜,强烈的反差引人发笑。


诺米《谢天谢帝》mv


4月2日,一个名为“小苹果”的小网红反戴鸭舌帽脖挂夸张的金色闹钟,坐在健骑机上瞪着镜头重复“谢帝谢帝我要diss你”,视频发出后轻松得到60万赞。“小苹果”的行为为后来的打卡者提供了模版。在接下来的一周,打卡者的叫喊不分昼夜地敲击周围居民的耳朵,以至于社区不得不组织网格员拉起围栏维持秩序,要求打卡者分批入场、静音diss。


网红逐渐退场,诺米背后的大凉山追梦少年故事则被一再讲述,中央级和省级文旅下场为他授予官方肯定。截至目前,诺米的抖音粉丝已超260万,是谢帝粉丝量的6倍。有人调侃谢帝因被诺米diss获得了流量,应改名“恩师诺米”。


打卡者身体力行地参与了这场年轻人逆袭爽文的制造。他们自知成都迪士尼的荒谬,并未试图从中寻找意义,而将其视为日常生活的发泄出口。打卡者和诺米以抽象猎奇的形式张扬不随主流的反叛,而很快这种反叛被真正的主流管理和收编。留给无力和脆弱的年轻人的是,更加抽象的安静有序发泄和正能量说唱。


煞有介事的抽象


每个打卡者都会提到民谣歌手赵雷的《成都》,一句“走到玉林路的尽头,坐在小酒馆的门口”让玉林路闻名天下。老街区的复古辅以酒馆美食和文创书店,好逛的玉林街区日常人流量就不少,去趟成都迪士尼是顺便的事。


一个简陋的健骑机被冠以迪士尼的名号,符洋洋觉得这表现了年轻人反叛主流的态度,他们自由、快乐、不受拘束,能够发现生活中很多有趣的事情。符洋洋是在清明假期的最后一天和朋友一起去打卡的。他2022年大专毕业,进过工厂做普工、跑过销售。在成都做销售,工资偏低,月休四天,“加班很普遍”。符洋洋当时正在为找工作焦虑,现场欢乐的气氛让他暂时放下了紧张和压力。


对于年轻人来说,抽象是一种无害无成本的快乐文化,但当社区以管理者身份现身的时候,这种快乐的脆弱便一览无遗。一位身穿红马甲的大叔告诉符洋洋,前一天有人吵到凌晨四点,社区早上就专门派人来守着了。现场设置了入口和出口,竖起了围栏,每20个人一进,打卡者停留不能超过10分钟。有社区人员在健骑机一旁坐着监督,中午到了饭点就一边吃饭一边盯。树上墙上贴了很多标语和警示条,让打卡者不要爬树、不要爬到高处的健身器材上。


成都迪士尼打卡点入口


现场的确有序又安静,跟风打卡的人居多,在健骑机上拍个几秒就走了。另一位打卡者索隆是一名快毕业的大学生,在成都旅游。她注意到,也有不明就里的中老年人,“听说附近出了个迪士尼,就过来看看了。”社区的过度关注和成熟的分流管理让符洋洋觉得抽象。“社区阿姨过来叫大家小声一点不要吵,可以静静拍照,可能过几天这个热点就退去了,恢复正常了。”但社区采取的措施好像真的把健骑机当成了一个景点,“太正规了。”


社区阿姨上前劝导静音打卡


网络评论对打卡者褒贬不一,有批评者直斥他们是年轻废柴,也有人为他们戴上“庆祝无意义”的光环。索隆拒绝上价值,她认为某个地方爆火了想去看个新鲜是很自然的想法。“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有意义的事儿,一堆人聚一起就挺好玩儿的。”至于成都人“神”、精神状态遥遥领先的说法,她觉得有些夸张,“可能人多的话,氛围到了肯定就会神经点,比如你去酒吧肯定也会跳起来。”


自我投射和凝视


留给资源匮乏的年轻人追梦的方式似乎只剩了抽象,被娱乐消费过后才有人听故事。在因《谢天谢帝》走红前,诺米一斤话语八两m3("you know what I’m saying"连读发音类似"m3")、bro的说话方式也没能形成鲜明风格,听他歌的粉丝才寥寥几百。在许多人眼里,他是一个网络小丑,贫苦出身带来的土气和用力是喜感的来源。诺米不觉得自己抽象,他在直播时解释称凶狠表情是认真的,对MV被认为是搞笑视频感到意外。


诺米的说话方式被网友戏称为“英语半级词汇”


没有人会用一个说唱歌手的成长的脚本去认识他,诺米自己也清楚这一点。在《四川观察》的专访中,他认为谢帝的粉丝都是音乐粉,而他的粉丝有些则是被视频的喜剧风格吸引来的。他将同出生于贫民之家的周星驰奉为信仰, 也渴望通过作品证明自己。可能并非他所愿的是,大众认可来得急风骤雨,比作品更重要的是故事和乐子。


热爱和梦想是年轻人的奥德赛。诺米进厂拧过螺丝钉、在西餐厅做过学徒、骑着三轮叫卖菠萝橘子,攒到一点钱就去录音室录歌,去参加《新说唱》比赛还得向妈妈借钱垫付旅费。真实的苦孩子生活和追梦时的亦步亦趋引发不少人共鸣。


诺米的生活印记在成名后被网友悉数找出


符洋洋是达州人,和诺米一样被农村的爷爷奶奶带大。作为在成都的外地人,他懂打工的艰辛,就业机会少,工作压力大,松弛和他不沾边。因为没有背景、没有强大的经济实力,他觉得自己很平凡,改变不了什么,“但人嘛,肯定还是要积极向上一点,悲观也没有用,你得努力,或者说你总要在这个平凡的世界当中去寻找乐趣,然后更好地过好这一生。”


打完卡后,他在出租屋拍了个视频diss成都的就业环境。“大专毕业出来我找不到工作,我不知道在成都我该怎么落脚,招聘不是客服他妈就是销售,一问工资三千,你告诉我怎么活。这个就业环境他妈真的恼火,老子跑去街上来买瓶耗子药,锤子哦,闹死当睡戳。早上一杯勾兑豆浆淋巴肉包子,中午一碗重庆小面不敢加臊子,晚上点份预制菜盖饭当猪食算了,床上一躺,混吃等死。”


符洋洋将诺米走红看成是网络民选的结果。他认为,虽然主流选秀节目淘汰了诺米,但诺米还是被支持的网友一票一票投上前台了。索隆则用“爽文”二字来形容诺米粉丝量远超谢帝。在社交媒体的流量世界里,这象征着成功。她并没有像符洋洋一样路转粉,虽然也会为诺米坚持梦想的举动感动,但只把他看作消遣。


因为诺米的搞笑,索隆也会在火车上看好几个小时他的视频。在她看来,供人消遣不应该被批判,即便是因为被当成乐子所以才火起来,被看到比体面更紧要。然而诺米接受《上游新闻》采访时表示,《谢天谢帝》的走红是因为人们认可他的真诚和歌曲的质量。他似乎不理解网络的无情,与其说网友喜爱的是他的淳朴,不如说是对他可笑而不自知的冷漠凝视。


正能量说唱


被看到,然后呢?


走红后,诺米的朋友和粉丝纷纷截出私聊记录展现他的朴实和傻气,为正能量叙事再添一把火。诺米颠覆了说唱在大众眼中的锐利形象,也与说唱歌手以反叛姿态交换金钱和性的坏名声相反。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的窘迫和倒霉经历,比如因为放跑了娃娃亲女友家的牛惨被分手。


粉丝评价诺米


作为一个没什么意见的被损害者,让人心疼和感动的诺米得到了文旅部门的青眼。央视文旅和四川文旅在视频中用上了他为爷爷写的《阿普的思念》,歌曲中对大山生活进行了田园牧歌式的描绘,和文旅宣传画面十分适配。官方下场被一些网友当作是诺米无黑料可放心转粉的认证,《国防时报》视频的评论区甚至出现了“唱首rap给党听”的评论。


央视文旅短视频


网友把诺米的作品和满口脏话、车子票子美女的说唱做对比,盛赞他的真诚和正能量。以彰显个人态度、keep real的说唱从地下来到地上,谈论社会问题和讲述底层生活的内容消失了,是否正能量则成为了重要的评判标准。


被打上正能量标签的诺米不排斥主流的拥抱。谈及未来,他曾对媒体表示,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成为下一个丁真,但愿意为家乡的发展做出自己的贡献。他接受了凉山文旅的邀请,出镜宣传四川熊猫和特产玛瑙。


说唱和主旋律不是第一次结合,如著名的爱国说唱组合“天府事变”、博士毕业于清华的说唱歌手宿涵为两会创作的《Two Sessions》。在爆火之后,诺米能否接受合适的音乐指导创作出证明实力的作品,还是就此成为地方宣传的吉祥物,抑或是在抽象的路上无法自拔成为庞麦郎之流,时间会给出答案。


(应受访者要求,索隆为化名)


撰文_苗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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